这一首《除夕》诗,是江南才子吴兆骞在东北所作。吴兆骞饮誉诗坛,才情横溢,却因为在一场考试中交了白卷,被顺治帝流放关外的宁古塔,长达二十三年。当他被迫离京之际,给他送行的诗作遍于天下,连当时的文坛领袖吴梅村都悲歌惋惜。
寒灯相对恨如何,揽鬓星星愧渐多。
一岁尚怜今夕在,半生空向异方过。
哀笳绝障虚传警,浊酒穹庐且放歌。
漫道春光明日好,塞天冰雪正嵯峨。
吴兆骞像
按外界推想,吴兆骞是苏州人,由南至北,本已不适,更何况宁古塔是北地边境,奇寒绝冷,日子一定是很难熬的。随着他的诗作不断传回,大家读了就更加担忧。譬如上面那首《除夕》诗里,他慨叹半生虚掷、冰雪难挨,听上去当真是凄惨极了。
他的好友顾贞观,千方百计,奔走大半生才将他救回。谁知他居然舍不得走,临死前更向儿子表示想再回东北打猎和去松花江钓鱼……究竟吴兆骞的流放生活,是不是真如其诗中所言之苦呢?
顾贞观像
交白卷而被流放,冤枉吗?
考试作弊,古已有之。各种各样的手段里面,有一种“交通关节”是尤“可靠”的。虽然我国自宋朝以降,就实行密封阅卷,避免考官看到考生姓名,却拦不住考生提前向考官行贿,约定试卷的某行某列写某字,使考官阅卷时可以按“关节”判知。
士子靠科举进身。清朝初定天下,要笼络士子,首先就要保障科举制度的公平公正。可是当时的文职官员,大都是明朝留下的老滑头,安逸几年,故态复萌,弄权舞弊,屡禁不止。顺治十四年(年)十月,有人奏称顺天乡试的中举者交通关节,乃是用三千两银子买的,而考官竟然在考场内当众翻查试卷,按事前拟好的名单取舍。这就由不得顺治帝不发怒了。盖因开科之前,他曾经特地下诏,叮嘱众考官杜绝舞弊,没想到大家阳奉阴违,都不拿他当回事。
藐视皇权,绝不可姑息纵容。顺治帝打定主意,务要将这些人狠狠惩办。
大出意料的是,朝廷尚未议定该如何量刑,居然又有人举报了江南乡试。顺天乡试,考场设在北京,简称北闱;江南乡试的考场则设在南京,简称南闱。北闱、南闱,两个最重要的地方,竟然都出了岔子,委实给顺治帝火上浇油。
顺治帝盛怒之下,决定先重惩南闱。需知江南地区,当时尚未稳定,反清势力不断暗中活动,地主豪绅则心存观望,藉故拖延纳税。顺治帝自然明白,那些有资本行贿的考生,全都是富家子弟,但是他为了以强硬姿态向豪门施压,就宁肯将其他具有真才实学的知识分子也卷进来。
南闱的所有考官,因此悉遭处死。所有中举的考生,则一律来京接受刑部调查,若确非舞弊,再参加重考。
吴兆骞在南闱的成绩优异,考中举人,本来是荣耀之事,谁知竟变作不幸。有人借朝廷调查南闱之机,举报他贿买考官。他因此被拘往刑部。调查结果,他确系清白,获准重考。据说重考之际,考场上刀光闪闪,每一名考生身边都站着两个持刀武士。据《石鼓斋杂记》载:“吴汉槎兆骞,本知名士,战栗不能握笔。”(吴兆骞字汉槎)又或者他是狂傲成性,因无辜受审而愤愤不平,故意和朝廷作对,总之是交了白卷,一个字都没有写。
这一场重考的结果,吴兆骞和另外七人不合格,各打四十大板不说,其父母、兄弟和妻子儿女都要陪着他们,流放关外的宁古塔。经人说项,吴兆骞的家属被开恩赦免,他本人在顺治十六年(年)独自出关,妻子葛氏直到四年后的康熙二年(年)才带着两个仆人,来到宁古塔和他共同生活。
吴兆骞《秋笳集》卷三
谁在宁古塔罩着他?
吴兆骞被流放的宁古塔,大致便是现今的宁安市,隶属黑龙江省牡丹江市。史载“宁古”是满洲话的数字六,而“塔”则是安坐、居住之意,当地曾经有六个较大的部落并存,故名。其地重冰积雪,苦寒至极,而且路途艰险,流放之人,往往半道就被虎狼所食,正是朝廷借以立威的好所在。
顺治十六年的闰三月,吴兆骞和钱威、吴兰友等八名举子离开京师。其他人各带家眷,只有吴兆骞是孑然一身。他们取道玉田、永平,出了山海关,四月间在盛京(沈阳)稍歇,继续北上。可是行程艰辛,才行至抚顺,吴兰友就患病死了,众人不敢耽搁,草草将之埋葬。大家走了小半年,直到七月十一日才抵达宁古塔的戍所报到。
当时沙俄东侵,屡屡进犯我国的东北边疆。清廷为加强防务,顺治十年(年)把宁古塔守将的级别升至总兵,满洲话读作昂邦章京,统管黑龙江、松花江、乌苏里江流域及包括库页岛在内的海中诸岛,而且不分军、政,所有事一言而决。吴兆骞见到的宁古塔总兵,是新近上任的巴海。巴海是第一任宁古塔总兵之子。正是吴兆骞被流放那年,巴海的父亲因病去世,他因此承袭父爵,到关外戍防。
巴海虽然是武将世家,却热爱读书。他知道文武不可偏废,为了培养人才,就特别优待那些被流放来的文人学者,敦请他们开馆讲学,并由此赚取生活费。古往今来,流犯们在遣戍地接受劳役惩治,用汗水洗刷罪行,或者垦荒种地,或者当差为奴,总之是没有好日子过。巴海却支持大家教书育人,维持体面,所以大家都欣然从命。和吴兆骞同来的钱威,因为懂得满洲话,后来还常常帮往来的客商翻译,一年可赚取白银三四十两。他们的生活比诸寻常流犯,简直有天壤之别。
诗作很压抑生活很惬意?
吴兆骞碰到巴海,可真是不幸中的大幸。大家相熟以后,巴海甚至利用职务之便,帮他们捎带家书。另一方面,大家的生活安定,就开始消闲。宁古塔的北国风光,让吴兆骞这个苏州人大开眼界。他经常外出游玩,观察当地的风土人情。他的好友张缙彦,以前是明朝的兵部尚书,降清后曾任山东、浙江的布政使,因故流放宁古塔,只比吴兆骞晚来两年。张缙彦和吴兆骞诗酒唱和,欢若一家,所著《宁古塔山水记》被学界评为东北历史上的第一部地名学专著,而这部作品正是吴兆骞和钱威两人,陪着他四处调查,才得以完成。后来,张缙彦又提议成立了黑龙江地区的第一个诗社,因共七人,称作七子诗社,吴兆骞和钱威是主要成员。据吴兆骞之自述,他们谈诗论史,每至夜分。其自由、惬意,可见一斑。
康熙三年(年),吴兆骞的妻子诞下一子,取名吴桭臣。吴桭臣所著《宁古塔纪略》之中,曾谈到年轻时的生活。“予家在东门外,有茅屋数椽,庭院宽旷。周围皆木墙,沿街留一柴门。近床牗处,俱栽花木,余地种瓜菜。”从当时别人的著述中,也可看到他们在宁古塔总兵巴海的关照下,切实拥有着饶富趣味的田园生活。
众人之中,巴海对吴兆骞尤为厚待,康熙十三年(年)聘他做了家庭教师,把两个儿子都拜托给他;康熙二十年(年)又聘他作了书记,负责奏章文字,兼管驿站事务。巴海尚且如此,其手下人就更是敬重吴兆骞了。也正是受到这些地方官员的照顾,吴兆骞才摆脱了身份上的困境,在当地安享生活。
可是吴兆骞的诗作里面,呈现的却是另外一番光景了。云阴、残雪、北风哀、白草寒,霜凄、风急、河渚苍苍、断垣零落……凡此种种,皆予人以孤独寂寞和抑郁难解之感。关内之人,既无法完整感知他的流放生活,只能从其慷慨悲歌中捕捉侧面,再加以自身的幻想臆测,这是信息不对称所致。
顾贞观为什么非要救他?
吴兆骞被流放离京时,他的好友顾贞观曾许下诺言,无论如何,一定要将他救回。顾贞观是无锡人,虽曾到北京任职,却不曾踏足关外。他所了解的宁古塔,主要是依靠别人的描述而来,当中难免混杂着夸张渲染。午夜梦回,想到好朋友正在冰天雪地里苟延残喘,他不禁常常替吴兆骞焦灼、忧虑,甚至凄伤落泪。
顾贞观和吴兆骞的友谊,是从他受邀加盟“慎交社”时开始的。文人论交,常常抱团结社,当年光是苏州附近就出现好几个社盟组织,其中又以吴兆骞和其长兄、次兄合创的“慎交社”影响最大。顺治十年(年)春,慎交社在虎丘山举行集会,吴兆骞和当时的文坛领袖吴梅村即席唱和,而吴梅村居然自叹弗如。江南才俊,一时都以认识吴兆骞为炫耀之资。慎交社内,自此更加群英荟萃,而吴兆骞最欣赏的,却是其中年龄最小的顾贞观。
顾贞观是明末“东林党”创始人顾宪成的后裔,当时虽年仅十六,已显出卓绝文采,而且是诗词兼善,使时人激赏。他是受到吴兆骞的邀请才加盟慎交社的,也因此和吴兆骞结下深厚的友谊,两人约定为生死之交。
顾贞观至情至性,一诺千金。吴兆骞出事以后,他矢志营救,数十年如一日,奔走四方,也不知被别人拒绝了多少次,直到康熙十五年(年)才取得一个阶段性的成果。他经人推荐,取得内阁大学士纳兰明珠的认可,受聘担任明珠之子纳兰性德的授课老师。纳兰性德也是性情中人,他被顾贞观和吴兆骞的友情感动,设法借助父亲的权势,历经数年,总算将事情促成。
吴兆骞回京后生活幸福吗?
康熙二十年(年)的夏季,在纳兰明珠父子的运作下,吴兆骞终于获释,在当年九月举家离开宁古塔。巴海依依不舍,不但安排好一路饮食,更派遣专人及专车相送。吴兆骞和众好友彻夜长谈,至晓分手,大哭不止,策马复追二十余里,又聚了片时才回。
吴兆骞返京后,暂住纳兰府邸,给性德之弟揆叙授读。翌年正月十五日元宵节,顾贞观专程来到北京,和兆骞及性德相聚。次年,吴兆骞回苏州省亲,没想到久居东北,竟尔水土不服,大病数月,回京治疗时客死京城。他最后念念不忘的反而是白山黑水,弥留之际,向儿子说道:“吾欲与汝射雉白山之麓,钓尺鲤松花江,挈归供膳,付汝母作羹,以佐晚餐,岂可得耶。”简直把关外之地,当作了第二故乡。
据文人杂录,吴兆骞被救以后,曾经因小事与顾贞观失和。这可能是他期望太高,不满意回京后的生活所致。另一个可能,则是他常居关外,直来直去,受不了官场俗氛。无论如何,吴兆骞一定是常常怀旧,而妄图逃避现实。就好像长期关押的囚犯,难以再融入社会。顾贞观是他心理上最亲近的人,他的委屈、苦恼和恐惧,转作幽愤,不自觉地就指向对方。后来,纳兰明珠将他请进书房,室内挂着“顾梁汾为吴汉槎屈膝处”(顾贞观号梁汾)几字,他望之大恸,泪流满面。可能他直到这时,才真正体会到好朋友的仗义难得。来源:北京晚报